研究八大山人,其问题不光是一个八大山人的身世、艺术以及他的艺术地位与笔墨成就,而更重要的是有其实际意义。容易理解与难于理解,是八大山人成为显学的因由之一。“英雄见惯皆凡人”,社会生活现象也同样发生在文化艺术品的审美过程中。倘若能久看不厌,甚且历久弥新,总能引发更深层的体验和思考,这样的艺术家及其作品,才有其现实价值。八大山人的艺术,越三百年而影响深远,其所以能引起今人之共鸣,原因是多方面的,其画面中所存在的“艺术的美感形式”[14]仅是一斑,而其背后的精神启示更不容忽视。
“不累于俗,不饰于物,不苟于人,不忮于众。”[15]八大山人对后世之启示是深刻的,又不仅在于艺术层面。他“后期的许多诗和画都不再分明流露他那仇视清朝统治者的情绪态度,画中花鸟反而显出清新、俊逸与活泼的美”,“作为‘苦闷的象征’,透过他那些笔墨简练得不能再简练的形象,暗示和流露出他所向往的美好愿望”[16],这样的判断便有情理。画面简净,貌似冷逸,但暗含着平和、温情,八大独特的绘画语言,只属于他自己,那是他的全部精神的标志与生命的象征。对艺术本质的认知,影响到我们对艺术的态度,以及对艺术家行为和艺术品价值的判断。对于难言之事物,与其从概念上去研究它,不如从实践中去体会它。“实际上没有艺术这种东西,只有艺术家而已。”[17]没有艺术家,当然没有艺术;艺术,只是一部分人的想法、说法和做法。艺术是人的产物,充满着人生况味。艺术的若干层次,其价值含量也无不与其中蕴涵着的人的因素而决定。“形式的层次”,到“意义的层次”,再到“象征的层次”,艺术的“价值结构”[18]在变异;此足以启发人生之思考,从中看出人性的真与伪、美与恶来。
八大的画,是他用志不分的智慧之果;那简净的笔墨,是他湛然心性的流露,倘若他内心一味地苦闷、气馁,那么画面中最终留下的会是呆滞,而不是灵活。八大的画是“缘事而发”,其深致在于寄托心性,而不是为了打发人生,是最终淘沥出大美,而不是混茫其间。欣赏八大山人《菊石》[19]一作,章法形式虚实相应,图象颇有表现性和象征性,那菊花便是幽谷伊人,冷冷落落,也不求人赏,包括“八大山人画”五字落款的位置,也是精心策划的:左侧那么大的地方闲置不用,却偏偏选中了中间的空白处,与石与花各自独立而呼应一气,营造出一个颇耐寻味的氛围。
为人生而艺术,还是为艺术而艺术,是一个认识上的大问题。人的因素,是艺术品中最重要的成分,以写实技法见长的西方人物绘画,以描绘人物故事或直接以人体本身为刻画对象,但画面表现人的心性因素却不一定都能抵达深层次,给读者的感动也每每是暂时的;而中国绘画中的山水画和花鸟画,虽几乎不见人,一片天机,所透露的却是人性、自然,它激发读者以自觉、自悟,给读者的人生教益是深远的。若《荷花双凫图轴》[20],仅仅是两只鸭子,在八大的笔下,却被赋予了复杂的形式,在形式的背后,被蕴藉了鲜活的情绪;无生命的一线一点已足可观,那有生命的东西就更值得三思。
化整为零,只要我们认知到艺术行为的所有环节,人生的现实存在、人生的艺术化、哲学的思辩、艺术的精神、技法的熟练、语言的表达形式、个性的形成、社会的认可、读者群等等,艺术的本质问题遂迎刃而解。但是,倘若把艺术只是当作个人的心理问题与体验问题,认为是作者自己主观的精神产物,那么艺术不大可能上升到一个涉及到广泛的文化领域的问题,也就失去了总结艺术普遍性的动因。
艺术而超越艺术本身,是艺术层次上升的过程,这样,它就拥有了超越形式的新的价值,从一种行业化活动上升到人生哲学的意味;当然,不能就此要求艺术承担哲学的任务并与之相提并论。
“事”,发生在作者创作之际,却继续于读者欣赏之时,其中困惑和乐趣是伴随着的。艺术品作为审美活动连接主体与客体的“中介”,有刺激、有反映[21],而每一个环节因为其复杂,所以寻求一种科学的方法成为无数理论家的努力。
2.关于艺术批评
2.1 科学和艺术之“事”
“准科学”是普遍的,“科学”是相对的。中国古代的文化思想与艺术哲学之所以高明,乃因其浑沌、圆融、中庸;一般人以为如此则缺乏科学认识的基础,但是,反躬审问,科学是什么?科学本身就科学么?
什么是科学?很令人失望,“科学”这一概念,至今没有一个明确而公认的定义[22]。科学的概念不明确,何以判断一种理论是科学的还是非科学的?若说“以实践为依据的,才是科学的”,那么“实践”又是什么?科学,因为包含个人获取和评判知识的某种独特方法,所以其主观性在所难免。“科学”,在咄咄追问面前,苍白无力起来;它自身不能自圆其说,它遗留下很多旧问题,又制造着很多新问题。科学,应该首先寻找出的一个普遍性与客观性的平台,否则,大家最终也不会有共同讨论与互相认可的基础。
科学,其本身有自觉的必要。在古代,中外的哲学与科学都是一个东西,不分彼此。西方文艺复兴后,实验完善了科学研究的方法,哲学家不再忽视科学的存在。物理学使用机械模型,但很多东西不是机械运动的,所以,人们更惊诧于非物质的心灵,它何以能认知无限运动着的物质呢?时间、质量、温度、长度等单位和概念,是我们认知的基础,由它们构成的科学世界,把我们圈限了进去,那么,这个“陷阱”是否与客观世界一致呢?到目前为止,结论也只能靠心灵来测验。
所谓的自然规律,只是主观概念中的一个模型,我们大脑中的意识又是什么呢?科学讲究秩序性和简单性,我们可以得到简单化了的线条绘成的图画,却“不能得到实在自身”[23]。总之,科学的能力很有限。
遗憾的是,但目前为止,科学还是我们可以依靠的最好的方法。用现代的科学方法,回到古典中去。“有了古人的智慧和新近的科学这两般武器,便可以满怀信心地去面对未来了”[24]。我们所欢迎的,是既可信又可爱的科学。
科学与艺术,是我们目前划分的关于人类知识的两个方面,它们不是绝对对立的,所以把它们硬性拆散或者拉扯在一起,都同样的可笑。科学和艺术,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和现象,在它们之间,存在着既属于科学又属于艺术的部分,比如心理学;在它们之外,也存在着既不属于科学也不属于艺术的部分,比如生活。“科学和艺术的融合”,谈何容易?!这个话题似乎时髦,但对科学或艺术中任何一方一知半解,都会做出荒唐的结论。彼此印证、启发、参考,把社会现象与自然现象交叉研究,所谓“社会物理学”的产生,其目的正在于此;其实,中国古代道家的“人法自然”与阴阳家的“五行”学说,已开先河。以物理学解释社会现象,在西方开始于十六世纪,但后来诸如“社会动力学”、“社会静力学”、“社会机械学”等五花八门的学说,都走向犄角尖,因为,人类的社会文化现象毕竟有其特殊规律。
科学也有幻想,而艺术也有真实。没有科学的理性,没有“能量守恒定律”这一规则的约束,人们的思想也许永久地沉浸在建造“永动机”的幻想中。人们大可不必按照科学家的眼光和逻辑看这个世界,但是倘若全是艺术家,都自由、个性,没有逻辑和原则、标准,一切又会失序、乱套。我们需要多一些科学家还是多一些艺术家?显然,让这个世界和平些、安谧些、浪漫些、幸福些,是选择答案的理由和依据。科学的判断,讲究实证和理性,是知觉;而艺术的审美判断,讲究感性、趣味与本能、直觉。“判断”,不管怎样,都是人脑的事情;科学有可证误性,艺术没有可证误性,哪一种更可靠呢?
科学讲创新,艺术也讲创新,但讲法不一样:科学的本质是穷极真理;艺术的本质是反映自然大美。真理无极限,大美却永恒。“世界是在不断进步的,而艺术则不尽然。”[25]“好坏”或者“新旧”的判断,不管怎样,终归还是人脑神经的运动。“许许多多比罪犯的罪行还罪恶的判决”[26],令人厌恶的法庭上的人为的判决,是否也发生在科学或者艺术的“判决”中呢?“我知道什么呢?”蒙田的这句名言值得思考。智者之谬误,就是蠢人之完美。“上帝死了”,尼采以这样高迈的断喝来重新阐释“生命的意义和尊严”、来提升“自我的价值”[27],其后果绝对超乎他自己的想象。天人合一,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与精神的统一,而决不是人与天之间物理距离的接近,那会把人类压扁。
(崔自默/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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