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天地之外,别构一种灵奇,或率意挥洒,亦皆炼金成液,弃滓存精,曲尽蹈虚揖影之妙”[245];也正是在笔墨有无之间,见出是非工拙。以“蹈虚揖影”之笔,写通天尽人之怀,一如诗人在窅窅摇摇之中,寄托真情,兴观群怨。有如此湛彻的心灵和明通的艺道,艺术行为才得以纯粹,创作热情才不至于衰竭。
虚笔与实笔,相互映衬,而后可以发挥出最好的视觉效果。“以虚运实,实者亦虚,通幅皆有灵气。”[246]“古人意在笔先之妙,学者从有笔墨处求法度,从无笔墨处求神理;更从无笔墨处参法度,从有笔墨处参神理,庶几拟议神明,进乎技矣。”[247]无论在有笔的实处,还是无笔的虚处,都可以实现“一师心匠”、“气从心畅”、“境与天会”、“神与境合”[248]的理想。
大处构图求其虚,一笔一墨也不可过于实之。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在论顾、陆、张、吴之用笔时指出画有“疏密二体”,这是从用笔上发现的中国画笔墨的奥妙:顾恺之、陆探微之神,在于笔迹周密;张僧繇、吴道子之妙在于:“笔才一二,象已应焉;离披点画,时见缺落,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。”[249]笔墨的时见缺落,是一种高明的手法,善用之,则需要非凡的智慧。“时见阙落”、“笔不周而意周”,即计白当黑、虚实相生的道理;用笔的形断而意连,即画之写意,形有所不完,而神特备。形虽断,而意可连、气可贯、神可交,是视觉艺术的特殊规律。
阙落,并不是虚置的、可有可无的东西,在中国画的造型上有时是必须的,它使笔与笔间形成前后的空间关系,虽然在笔墨上没有交代清楚而是以阙落处置之,但却更为灵动,阙落之处也许正是生机和气韵旺盛之所在。在什么地方该阙落,阙落到什么程度,那是一种经验的判断和表述。对“玲珑断续”与“笔断意含”的“取”与“予”[250]之功,非门外者可知。不完整的形式和有缺陷的事实,在表达精神时却未必不完整和有缺陷,相反,更能激发读者的注意力和想象力,进而透过形式而注意内部的真实与丰富。
八大画中使用大的阙落,靠势、韵、态等以弥补、配合、充盈,那是一种瞬间情节的呼应关系。若《湖石双鸟图》[251],两鸟似乎在捉迷藏,这种相侔是靠“眼神”传递的,而不是视觉形上的连通。类似者若《山石图》与《山石小鸟》、《写生册之一》[252],两鸟似乎在“对话”,一正张大嘴巴,或歌或吵,另一则默然无语。《荷花水鸟》[253]一作,鸭引颈向上,正与上面的题款相呼应,另一作品《鸭》[254]则与此异曲同工。八大画小鸟多用“缺”笔,羽毛绒绒,笔造生动。
从无笔墨处求神理,于创作如是,于欣赏亦如是。“如空中书字,虽然不成,而文采已彰”[255],故善悟者在乎“虚”,于可见的有限的形象之外,展现出无限的意象的心性与境界。
4.4 少许胜多许
“有无相生”、“虚实相生”、“计白当黑”是大法,至于笔墨的藏与露、疏与密、简与繁,则是具体的实践。
“绘画只属于高贵的智者。”[256]绘画需要领悟力,何处当虚、何处当实,何处当藏、何处当露,何处当疏、何处当密,到何等地步为宜,这些只能靠妙悟。“智与理冥,境与神会;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”[257]画家的智慧与灵性,在虚灵超脱的笔墨形式中得以外现,内中包含了画家对自然意象之“真”的具体领会与传达,是意境之所在,那是“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,则得之于真”[258]的东西,是跨越了物境与情境的,是有我与无我的精神理趣的完美融合。艺术的真虽不同于生活的真,但的确是包容了人生命运、宗教精神与艺术灵智。
从实际的视觉空间造形而言,有藏有露是必然的,在叠障层崖之间的路径、村落、寺宇,都画出来显然不可能,有隐有现,远近分明,需要露与藏的安排;观者在画面上虽不能明确地辨认云峦几层、远近如何、林木多少,但妙理与趣味就在其中。“善藏者未始不露,善露者未始不藏”,“若主于露,不藏便浅薄;即藏而不善,藏亦易尽矣”[259];以实带虚、以虚代实,以露引藏、以藏当露,愈藏而愈露,景象愈阔、境界愈大,为难能可贵。
“高简,非浅也。郁密,非深也。以简为浅,则迂老必见笑于王蒙;以密为深,则仲圭遂阙清疏一格。”[260]虚与实、浅与深、疏与密、简与繁,是可见的笔墨造形方面的,也是可感的气息方面的,倘非“惨淡经营”,久经磨练,不能表现出来。无疏无密、亦疏亦密,密不嫌迫塞,疏不嫌空松,“增之不得,减之不能,如铸就”;“字画疏处可以走马,密处不使透风”;“笔墨之妙,尤在疏密,密不容针,疏可行舟;然要密中能疏,疏中有密,密不能犯,疏而不离,不粘不脱”[261]。
“简至入微,则洗尽尘滓,独存孤迥,烟霞翠黛,敛容而退矣”[262]。有千笔万笔而仍简者,有三笔两笔而仍繁者。用力从简,而意能繁,是画艺高明所在;难能,所以可贵。简约洒脱、平淡天真,减削迹象而增加意境,少就是多。减与简的是笔墨,而境界、意象非但没有减、没有小,而是增大、丰富。八大山人笔墨用“简”,这“简”,也正在于笔墨形式,而非在于空间意象。
“繁”与“简”二体,古来各有主张与支持者[263],大抵出于不同的写作目的而立论,角度不同自是结论有异;无论繁还是简,虽无绝对优劣,但意简言冗则背道而驰矣。笔墨的求简,其真义不是简单化,而是要包含丰赡的意蕴;能于简易闲淡之中,置入深远无穷之意蕴,方为得之。因言简而至于意“阙”、“疏”,亦为失之。“深浅而各奇,浓纤而俱妙;若挥之则有馀,而揽之则不足矣。”[264]繁与简的辨证关系,很是微妙,不易觉悟,只有意明笔透者,才望“心密语澄”之境界。调和矛盾,就是中庸之道;但这种调和,不是毕其功于一役的,因为矛盾的两个方面不可能平衡,是变化着的,有不肯定性与偶然性,正如刘勰所谓“或率尔造极,或精思愈疏”[265]。
“凡事物之理,简斯可继,繁则难久”;“然既少矣,又安能密?曰:此在制度之善,非可以笔舌争也。”[266]窗棂的根数虽少,而意仍密,李渔的这般论述,虽然是针对园林借景安排而言,但此正与画中笔简而境繁的道理一致。简,不但欣赏起来便于抓住要领,而且经得住时间的考验,是艺术长生久视的因缘之一。八大山人的画,便是这样。
“繁简在意,不徒在貌;貌之简者,其意贵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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