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.艺术语言观
“言”——“意”——“道”紧密相连,但各环节都难谈清楚;以不能尽“道”之“意”的“言”,来传达本来就不可“言”的“道”,是一大悖论。所有复杂而难明的文化问题之所以产生,根由全在“言”上;明白了“言”,就把握了一切。
“意”者,心言也,志也,心之所之。“言,心声也,书,心画也。”[226]于是:义、理——心、意——言连成一线;理之所在,在“言”。听人之“言”,可察见其“心”;其“言”不善、不理,其“心”可乎?
言不中道,是为背道而驰。至道不烦,至言至简。
5.1 至言至简
“道”虽高明,但起码有两个缺憾:一,“道不可言”,“道”到底是什么,说不清楚;二,“道本无言,因言显道”,它自己不会说话,只能靠人的语言来替它传达。
言,被道器重,因为它是“载道之器”[227];然而,它并不争气,它靠不住,它只是一个信息交流的符号、工具,它本身没有什么实在意义可言。
“道”既然难言,于是退求其次,言其“意”如何?仍然不行,不管是谁,即便圣人,都是“言不尽意”,只是“假至言以修心”[228]。于是,“忘言得意”、“中欲言而忘其所言”、“辩不若默”、“至言去言”[229],成为必然的结论。
总之,言不能完全载道;儒、道、佛三家在这一认识上是完全一致的。也正因为“言”与“道”的模糊性,才使得艺术研究有了无穷的余地、空间,有时似乎就快说清楚了,但是,永远只是“几乎”。
“言”与“意”的关系颇为复杂,终难以言尽之[230]。
“言”既不能真切地表达“道”,且越说得多问题就越多,显然很愚蠢,于是就产生出四种委曲求全的情况:一,“忘言得意”,说,但不明说,只仿佛之、约略之、比类之、譬喻之;二,“不立文字”,不说,无言;三,“见自本性”,“吾心具足”,不说或少说,教人反身自悟,因为心中万有;四,言简意赅,也说,但少说,因为妙悟者不在多言。
第一种情况是诸家都使用的办法。“状物态以明理”[231],打比方、设比喻,帮助人揣摩那难明之意、道,启发想象。这时的“言”只是一个工具,所以需要“得意忘言”,就像“得鱼”而“忘筌”[232],“得月”而“离指”[233],登岸而弃舟。因为这“言”只是“意”的仿佛、约略,如灯取影,把捉不得,所以只能“默然自得”[234]。“言外之意”,是一种约定俗成,无法确切解释,需要经验来把握,只能靠领悟以会其意。“同意”一词虽普通,但做到不容易。通过“言”是永远不能逮“意”的,恰如形影之虽不分离,但影子永远跟不上形[235]。文论艺论中也常用这种方法来描绘风格或形象,“痛快”、“细密”、“高古”,“风姿特秀”、“爽朗清举”、“高而徐引”[236],那只是脑际的一个意象,具体何如,只能个人揣摩得之。
第二种情况是禅宗的手法。其祖为“拈花微笑”,这种“不立文字”[237],乃“偶尔成文”[238],只能靠妙悟。至如后来的“偈颂”或“言谶”[239],言犹不言,乃言无言。狂禅的“言非所答”,似乎“言不及义”,其实,还是那个“道不可言”、“言而非道”之理由。被缠着问“道”为何物,说不清楚,料定还有新问题跟着,于是若有生气、取笑之意,随便说个东西,甚至毫不沾边的东西(其实万物都有联系),如“硬屎橛”。——连这么个简单的东西是什么都不清楚,还谈什么“佛”?问者觉得这回答实在牵强、显然不对,因受刺激、启发,自己动脑思考,并切身体验,于是,“见自本性”、“自性自悟”,入门了、开悟了。语言是不能度人的,那是“有为虚诳法”,因人而异,因缘不同故,言“异”而义“一”[240]。以世间的语言讲述“方外”的道理,是手段与目的之悖谬;不过,言之似“妄”,其乃为“忘”,“忘”而非“亡”,胡说也总比不说好。假如师傅连“胡言乱语”也没有,问者没有自觉的机会,悟也没线索,又怎样?“不立文字”最终没有实现,于是“不立不离”的理想之谈产生了。
第三种情况特似禅宗的“见自本性”说,亦为儒家“心学”之法。“《六经》之实则具于吾心”,圣贤书惟授人以问学之方而已[241]。世间大道理,有的不用说也清楚,能说清楚的不用废话也早说清楚了,说不清楚的永远也说不清楚。三教之学,剖出肺腑,也各难透彻玲珑,还不如一声咳嗽;向之所言大抵是一知半解之论,到底如“纱糓”帐幛,蔽人之目而人不自觉。
第四种情况是最普通也是最难的办法。不说不行,多说也不行,少说而意思完备最好。语言的力量,在于确切;确切来自于锤炼,能做到言简意赅就是天才。所谓“言简意赅”,要求同时具备两方面:一,言简;二,意赅。言可简,意不可简,“言简”与“意赅”(“理周”)间关系是微妙的:“物色虽繁,而析辞尚简”,“略语则阙,详说则繁”[242];“事以简为上,言以简为当”、“文简而理周,斯得其简也。读之疑有阙焉,非简也,疏也”[243]。“言贵简;言愈多,于道未必明”[244];“少陵云‘高简诗人意’。今人刻意求简,便落倪迂;不可以求简,欲为倪迂,不可得也”;“愈简愈入深永,庸史涉笔,拙更难藏”[245]。
“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;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”[246]《金刚经》的这四句偈子,说明了一切本性与要义,堪称榜样。《诗经》三百篇,孔子用一个“思”字来“一言以蔽之”[247]。“一言”可以兴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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