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144]笔墨本为无情之物,画家主观作用而摄情于内,方使之含情于中。
八大山人的画中,常有一种韵致、势态,以瞬间的观照来传达永恒。如《书画册之八》,一只鸟单脚独立、正在回眸,姿态动人;再如《荷花翠鸟图》,两只鸟在一定距离上对着话,双眼相视,似有交感;再如《芦雁图》与《芦雁》(两幅)[145],描绘的情景基本一样,下面已有三、五只,而正有一只芦雁收翅回颈待落,但有静中寓动、动静相参的效果。在这聚精会神地描绘自然之情态的同时,八大把“有我”与“无我”的矛盾解决了。
有真情感在,不刻意于我而我自在。面对自然景物不可能无动于衷,没有情的介入,自然只要经由我眼我心,就一定“有我”;“有我”的意象,经由我手我笔传移模写为艺术品,主观感受与主观色彩更为浓厚,更为“有我”。不过,艺术的意义,也就是“有我”的作用其间。“笔墨神理,非遇境不出,非人境相得未遇也”,“众山欲响,冰壶疑濯,余自遇予于画苑,即如遇知己于屐齿驴背”[146],这是何等的活泼。不同的“有我”,会有不同的审美感受和艺术创造。陶潜、杜甫、李白、辛弃疾、姜夔,“都见到山的美,在表面上意象虽都是山,在实际却因所贯注的情趣不同,各是一种境界”[147]。
“登山则情满于山,观海则意溢于海”[148],艺术行为中这种“情”的介入,发生在创作之中,也出现在欣赏之时。作者与读者的感受对象不同,感受也差别玄远;如何缩小这种差距,是艺术审美活动中的大命题,当然,这只是理想,尤其是作者和读者各自的“我”特别复杂而丰富的时候。
2.2.3 “无我”而“有我”
哲学在于悟“无我”,而艺术在于悟“有我”。“有我”容易,“无我”难;但是既然要“有我”,就要看怎么个“有”法。需要有的,是真情、真意、真见、真性灵、真艺术,这不但使艺术品脱离枯燥的描摹与抽象的说教,还使客观物象平添几分好奇,进而使作为审美中介物的艺术品陡增几分趣味。
然而,艺术的追求“无我”,其意义在于:一,洞见自然物象;二,观照人类自己;三,认识艺术本质。“致虚极,守静笃。万物并作,吾以观其复。夫物芸芸,各复归其根。归根曰静,静曰复命;复命曰常,知常曰明。”[149]心性达于至静极虚时,精神内敛、默然返照,本质问题就显露出来,在“常”中见“明”。
不管是讨论“有我”还是“无我”,如何把握“我”成为关键。“我”在艺术和审美的整个过程中,起了绝对重要的作用。“山不能言,人能言之”[150],艺术的作用,便是“神遇而迹化”[151]。春夏秋冬,生于笔下;笔意纵横,参乎造化。境界因“我”而不同,因“我”对“我”与“物”的关系的对待态度而不同。
“呵冻写,八大山人。”[152]寂寥空明、澹泊清逸的画上,八大山人落下这样七个字;自然的超凡感悟、艺术的切身体验、人生的全部况味,一一滴注在画面上。那一片冷落的风景,竟是山人一腔热血所化。八大山人的意境,其物象所以能明澈,在于其“无我”的体验;其意象所以能深湛,在于其“有我”的观照。这些,都是他对“我”的修炼与塑造。
自然万类之间的交流与对话,带有神秘色彩与宗教情结。八大山人的画如《鱼鸭图卷》与《鱼鸟图》[153],一派天机流泄,便是表现这种“天籁”,读者观之,可立即享受到庄子所谓“相忘于江湖”与“鼓腹而游”[154]的自然理想。万类相忘、相亲、相和谐,这种天机与天趣,的确有人所未明的神秘之感,八大有时也极力想表述这一点。如《鹿石图》[155]一作,鹿的上面石上正栖着一只小鸟,从欣赏角度看,小鸟与作为主角的鹿似乎毫无干系,甚至有少许的累赘,分散着读者的注意力;但也正是这景象,“无理而妙”,内中生发出一股异样的气息。
“嘤其鸣矣,求其友声”,“审之听之,终和且平”[156]。八大赋予万类以思想,生物之间甚至生物与非生物之间,也有了“情”,它们可以互相“对话”。《杂画册之七》的两鸟互不理会,似乎在闹一种情绪,而《双鸟》[157]中两鸟非同类,而互不干涉、一派平和。——在这悠闲无事的情景中,恰恰暗寓“神理”,这种情绪与悠闲,乃是画家把“有我”之情注入其中而来的,这“无我”之境也是画家心性的体悟与物化。——“有我”之艺以传达“无我”之理,庶几道矣。
在相对中趋近绝对,是哲思之所存在。文学艺术观与自然科学观毕竟有所区别[158];不同于自然观的是,在艺术中主观与客观具有相对性,不可明断,完全的“有我”与完全的“无我”都是不可能发生的。理想之谈,与实际相区别而互为调济,是艺术研究的需要。
3.禅言诗志
八大的诗,与他的画似乎是不统一的。杜甫诗《春日忆李白》有句云“清新庚开府,俊逸鲍参军”,这“清新”与“俊逸”,在八大画中有,在诗中则无;论“天工”与“简易”,其画则有,其诗则无。何以会有如此差别呢?八大的画,苍劲妍润、峻洁萧朗,笔墨简净、意味隽永;八大的诗,则幽迥绝尘、隐焉不明,语言古奥、涵义晦涩。
八大的禅心,更多的是表现在画上,而不是在诗里。八大画中有“怪”的一部分,而这一部分,正是与他的诗相表里的。“遇之匪深,即之愈希”[159],欣赏八大的诗,与欣赏他的画同样不易,
由于受“言志”思想所囿,韵致不足,尚未实现“学至无学”、“不烦绳削”、“不知有文字”[160]的地步;但无论如何,八大的诗帮助我们了解他画中艺术成分之外所蕴涵的那一部分情志。“结果之所以就是开端,只因为开端就是目的”[161];研究八大画作的精神现象,正可以从其诗这一“目的”作为“开端”来入手。
3.1 “愿得诗无声”
如果用同一个标准来论,八大的诗当然不如他的画;但问题是诗与画可以用一个标准么?[162]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。
诗是诗,画是画,它们本来就是两种东西。我们宁要一个真正的诗人,也不要一千个庸俗的画家;宁要一个真正的画家,也不要一千个庸俗的诗人。诗与画的本质区别,在于语言形式与视觉形式的区别,它们有各自的规律[163]。诗意再盎然的画也不及诗,画意再浓厚的诗也不及画。张岱“以有诗意之画作画,画不能佳;以有画意之诗为诗,诗必不妙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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