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我毁灭着,其写诗的心态复杂,其诗句的曲涩难明也正缘乎此。
八大的诗,既不是僧人诗,也不是诗人诗,这由他的特殊身份与独特思想决定着。他不以显诗艺为能,也不藉诗以“敷畅佛理,晓人心地”[186]为事;禅理与艺趣的联系与差别,也于此暴露出来。
“深树云来鸟不知,知来缘想景当时。小臣善谑宗何处,庄子图南近在兹。”[187]——一片禅机,满腔志气,这就是八大山人的诗。
一如把诗与画关联起来,禅与诗也因为被关联起来而意思无穷、问题无穷。禅与诗的关系:共同点在于“学诗浑似学参禅”[188],都需要“悟”、“妙悟”;不同点则在于“了悟之后,禅可以不著言说,而诗则必托诸文字”[189]。“言语道断,心行处灭。”[190]这正是禅旨所在,那感觉到的妙理只能不择语以“赞叹”之,至于言语只是临时借用,无所谓合适不合适。情灵摇荡,唇吻遒会,开始有诗意的萌动,但就在一刹那间,找词已经来不及了:“才涉唇吻,便落意思,尽是死门,终非活路。”[191]那么,活句焉在?曰:随处即是,在心、在物、在当下,在此岸、在彼岸、惟独不在选用之词句。时间是一度性的,稍纵即逝,禅宗“云门三句”以“流”为喻,正是给出因言解意的开关[192]。
“以禅喻诗”,由来有自[193]。宋人诗话的“以禅喻诗”,是沿此一理路展开。“诗有别材,非关书也;诗有别趣,非关理也。”[194]严沧浪此说,用他自己的话评论是“透彻玲珑”,是学禅而“从最上乘”[195]。据此以观八大的诗,便可信其为“别材”、“别趣”,无理而妙。——然而,正因为以禅论诗的“别材”“别趣”,与正统的严格的作诗理法习惯不同,所以意见分歧亦成必然。——也由此可以品味到,在传统的观念下,八大的画比他的诗似乎较为高明的一大原由。
4.画语禅心
八大山人的启示是多方面的,他以自己的艺术实践,阐释了禅宗的本性和意义。
“击碎须弥腰,折却楞严尾。浑无斧凿痕,不是惊神鬼。”[196]——这就是八大的画境禅心,这就是他的勇气与追求。八大的这种自信力,不只是来自于宗教的自觉,更来自于对艺术本真的明锐的洞察。
4.1 “南北宗开无法说”
南北之别,本为地理之区分,竟衍为宗教或文艺的南北风格之别。禅宗的南北之分,不只是一个宗教的认识问题,更是文化观、人生观与艺术观的问题。
“天地之气,各以方殊,而人亦因之。”[197]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不同地域的人,气质亦有所区分;人的气质不同,当然其艺术不同。“气质”之外的物质因素“气候”,它“经过了生产才支配艺术”[198],因为艺术毕竟是人的生产品。总之,地域在决定人的心理的性灵的同时,也因为影响当地的政治、经济与人文环境等生产关系进而影响艺术行为。“大而经济、心性、伦理之精,小而金石、刻画、游戏之末,几无一不与地理有密切之关系。天然力之影响于人事者,不亦伟哉!”[199]
关于南人与北人的文艺风格之别,前人多有论述,譬如言学问云“北人学问渊综广博”、“南人学问清通简要”,言曲词云“北主劲切雄丽,南主清峭柔远”、“南词重板眼,北词重弦索”[200],这样的结论,当然只是概而言之、普遍性有馀而特殊性不足。《坛经》云:“世人尽传南能北秀,未知根本事由”,因为“法即一宗”、“法即一种”,不过只是因为“人有南北”、“人有利顿”[201]。人的接受能力有强弱,与法何干?人分南北,便把学问分为南北,一说而已。说北宗保守,南宗也并不彻底解放。事物有相对性与辨证性,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,便是文艺批评的通病。
讲“顿悟”的南禅之所以大兴,与其“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”,“欲之佛性要义,当观时节因缘”的修为方法有关联;“廓然无圣”[202],这真是彻底的平等心与平常心,对文人的吸引力也最大。最初的“如来禅”尚属印度宗教禅,而后来的“祖师禅”,已经中国化,充满了文人气息,原来的玄学亦转一新方向,生机无限[203]。一超直入如来地,心即道、即法、即佛,这在认识上是一个无量的飞跃,也把禅学与心学、道学联络起来。禅宗作为中国文化化了的尤其是玄学化了的佛教,对中国艺术从思维模式到实践方法的影响至巨,它反对抽象学说,重视具体生活,突破理性藩篱,诉诸直觉感受与切身体验,遂成为中国艺术的一大精神命脉。
董其昌提出“南北宗”论,乃是中国文化发展史以及文人艺术脉络演进的必然环节。明代的文艺运动,围绕的主题之一便是恢复古典正统,此一观念,尤其彰显在崇尚中国绘画艺术中唐宋以降的文人画精神。关于南北宗问题,亦属一个名实之辩的问题,其实质在借以阐明南北宗之外的文化内涵和艺术精神、人性追求。在明代,董其昌是一个身份“复杂”而影响力大的人物,他与正统的派别关系密切,也与反叛思想家如李贽等有交往;他身为儒生,但信奉佛禅之理,以“画禅室”额其居,并修养殊深;他热爱传统,同时又鼓吹张扬个性,与当时的文坛领袖王世贞情绪对立,但与反对复古的“公安派”相互欣赏。董其昌一生的艺术活动,包括了鉴赏、批评与创作三个主要领域,且各有大成。董其昌关于南北宗论的阐发,其价值并不在区分或者划定南北宗与派别,其意义却在于为中国画的笔墨立一极则,从理论上评判出什么样的笔墨为最好的笔墨,同时启示出确立艺术风格的重要性。董其昌注目于各画派之间的风格差异,以自己独到的艺术史观,把笔墨符号与图式风格问题推了出来。
一如禅分南北宗,画也被分为南北宗;画以南北而分,其实也是类似论文之法,以南北之别为轻柔、淡远、细缓、秀弱与刚毅、深厚、雄挚、奇古之别,如此之论终是表相、面相,而非骨相、气质。“笔墨一道,各有所长,不必重南宗轻北宗也”[204],此论最为直接。画的好坏在笔墨,而笔墨的本质也在好坏,而不在南北的表相;“譬如南北道路,俱可入长安,只是不走错路可耳”[205]。
4.2 “浑无斧凿痕”
“南北宗开无法说,画图一向泼云烟”、“说禅我弗解,学画耶得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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