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48]。于是,对于美的形式,科学家有时也像艺术家一样不顾一切地追求它;只是“因为它比较漂亮”,使狄拉克宁可丧失科学性也要把方程式弄得“美一些”[49]。谁能否认美呢?谁能否认美就是数一样的秩序、就是自然规律之所在呢?
美,就是秩序。秩序,就是存在;失序,能毁掉一切。驳杂、烦琐、离谱、乱套、无整体意识、无秩序性的东西,不是艺术;讲究秩序感,便从游戏中升华出高明的艺术。作文之法,就像串项链,把字连缀成篇:所用字都是现成的,但各人“串法”不同,就意思不同;“串法”,就是组织搭配,就是“秩序”。秩序性强,就是通篇百炼千裁、“妥帖天成”[50],所以能如此,在于由章而句、由句而字,引带呼应、铺衬点缀,从宏观到细密处都惨淡经营、匠心独运。笔墨之法,正如作文,需通篇上下、一以贯之,有时看来不重要的位置,却是非同小可,不能等闲视之。“一幅中有不紧不要处,特有深致”[51];因为“用意”无所不至,“一点精神在微茫些子间,隐跃欲出”[52]。
气、气韵、精神,是最好的秩序感;是一种难言而可感的氛围,是从最合理的构造中产生出的无形的力场,是最完美的视觉关系的一种表达形式。“气”与“力”,是一种视觉心理感受[53],但是这种感受激发于“秩序”。同样这些笔墨部件,打乱其秩序就没有了“气”和“力”。可见,一笔一墨无所谓好坏,就看把它搭配到什么位置,如勾勒之线、皴擦之点,它们本身质量再好,也不能互相换位;它们搭配好了,就是佳构,否则就是恶札或俗品庸作。所谓“败笔”,除了其本身质量不过关外,就是不到位、无秩序的笔墨,是与周围环境及通篇气息不相协调的地方。
章法、布局、谋篇,如在纸上摆兵布阵[54],不可疏忽怠慢。讲究“意存笔先,笔周意内,画尽意在,象应神全”,就是为了笔墨的秩序。板、刻与结这“三病”[55],乃是死于章句的过执;而怪、力、乱与神,则是对秩序的亵渎。失序,是对美的游离。完美,就是杰作,它一定是有条不紊、严丝合缝的,任何局部都不可以挪动,这种完全的不包容性,正说明其高明。正因为完美艺术需要这样精密的秩序,所以西哲就将美学与数理关系联合研究,认为艺术美可以由数学形式来表示,如亚里士多德说“美的主要形式,秩序、匀称和明确,这些惟有数理诸学优于为之作证”[56],达·芬奇说“谁也不能断言,有什么东西既不会用到任何数学,也不会用到建立在数学基础上的知识”[57]。秩序感,尤其在装饰艺术的心理学研究中被充分肯定[58],因为其秩序感更明显地左右着视觉效果的美丑好坏。
中国画的秩序性,具体到了题款钤印的位置上,它可能影响到通篇的构图:但这种认识,是视整个画面为二维空间的;而实际上,当转换一下视觉习惯,把画面中所有部件看作三维空间的物象,就连题字本身也在三维空间内,就立刻发现:它与其他物象之间相对位置并不固定,它们因为可以处在不同的纵深上,所以彼此并不怎么影响,而且,还会意外地感受到一种妙趣,就是它们的位置在或前或后、忽前忽后地移动着。看八大山人《花卉扇页》[59],构图居下,中间偏左一线而上,成纵横局势,在正中央落“八大山人”款并钤朱文小印;这中间落款,是多么富有表现性,多么有图式构成的意识,那既是填补空白,又是把空间在纵深上拉远,它可以离读者很近,也可以离读者很远,静中寓动,动感、动态。
八大山人艺术的高明,除了内涵的有天道、天理、天趣,便是其笔墨的秩序性。他很严谨,直至于落款与钤印的位置都很认真。看《竹石图轴》一作,八大本来没有落款,后来的吴昌硕觉得它是“酬应之作”,便补上了题款,在左边沿着画芯一竖下来,却把左边的一片空间堵了个严实[60]。八大有很多作品没有落款,只有钤印,但位置讲究、秩序性很强,加上任何东西都使其“空间”缩小。
笔墨简练,至为淳净;位置精确,最有秩序。八大的画就是这样,你不可以随便更动改易其中任何一部分,即便一点。可以任意涂抹和更改的绘画,则懈怠、荒芜、草率与稀松,去八大其趣味玄远。例如波洛克的绘画,他自己“并不知道要做什么”,而“画上永远会是一片和谐,随你增,随你减,画的本身总是美好的”[61];如此“不知道”、“随你”、“总是”的活儿,技巧性低、没有秩序,很多人能干。八大的画,却很少人能做到。
1.3 诚者自成
看八大《枯槎鱼鸟图》一作[62],树上的鸟不紧不慢地低头梳理羽毛,下面水里的鱼优游闲憩,这种韵致、意味,乃是见性、明心,从中可以真切感受到他的对自然的感悟,以及他从创作中获得的非凡的快乐。艺术语言之所以能明道、见理,除了其作品形式上的物质的规律、秩序、美之外,正是因为它可以使作者见性、明心。艺术,毕竟是人的艺术;道理,毕竟是人的道理。
“心之所同然者何也?谓理也,义也。”[63]对“义理”的寻求与追索,横亘于历代学者心中。“义理”之学,即“道学”、即“性理学”、即“心学”,于北宋蔚成壮观[64],承儒而融通道、佛,以论天、道、性、命、心、理、气等天地宇宙间大问题,总之把心、性与理紧密联系在一起。“如切如磋者,道学也。”[65]二程兄弟,仔细问学,悉心揣摩,汇诸学于儒[66],可谓诚矣。
“读《易》,乃知言性与天道在是。”[67]儒家经学,天下至学,而经之大者,莫过于《易》。儒家借易学以立论,易学也靠儒家而弘扬,《大学》与《中庸》更是贯穿了易学思想[68]。中国文化思想,乃以《易》学贯通。圣人也饶有兴趣地谈“性”论“天”,被称作“形而上学”,是名副其实的、是光荣的。儒家的高明,还在于其“不断创造符合时代需求的新模式”[69]。儒家的心性之学,不光是一种知识论,更是一种价值论;它给人以理想,并提供出落实的办法。落实的办法,很具体、很可行、很好理解,就是:“诚”。
——“诚者,自成也;而道,自道也”,“天地之道,可一言而尽”[70];自己把握了“诚”,就自己抓住了“道”!
“诚”,是儒学最重要的作业,它是获得道理的最方便法门。仅凭一“诚”能行么?能。因为,“诚者,天之道也”,以“诚”相待,道不辜负于人,此毋庸疑惑:“诚之者,择善而固执之者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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